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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博说书人

【衮影】等我忙完这一生


大韩帝国皇家医院陷入了一阵毫无头绪的慌乱,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件事。这绝不是他们能预料的状况。

曹影将军失踪了。

曹影将军是历经三朝的重要人物,为人严谨从不出错,几乎到达了非人类的地步。几年前釜山文化博览会的开幕式邀请他发表致辞,结果曹将军上场扫了一眼就径直走下台,叫来安保负责人亲自纠正场地安防布置,还真的当场抓住一个携带违禁物的恐怖分子。此事在全国范围内传为经久不衰的强迫症案例笑话,也有很多人在笑到脸抽筋后暗自疑惑:曹将军出身武将世家,从军校毕业起一直在海军服役,直至以舰长身份退休,从未接受过任何安保人员的职业培训。他究竟是如何练出这种皇室近卫队水平的安防直觉的?

除此之外,曹将军还有另外一些过人之处——或者不合常理之处。他早年曾经一掷千金买下一匹快要走到生命尽头的赛马,为它布置专门的马场,可是直到那匹漂亮的白马寿终正寝,他都从未骑过一次;他就读于军校的海军指挥专业,既没有接触数学领域的时间,也没有研究理论数学的动机,更没有任何已知的数学家朋友,却对一些数学界的冷僻小知识了如指掌;他为人低调不好张扬,但只要条件允许,就一定随身佩剑——那把剑是他三十岁生日前自己画图纸请人锻造的,线条华贵流畅,绝对是行家手笔。可是战争胜利阅兵式的负责人上门请他为仪仗队设计佩剑时,他又一口咬定自己对此一窍不通。

有哗众取宠的心理学家甚至据此出了本书,有板有眼地论证曹影将军身上融合了两种完全不同而且相互矛盾的人格:领导型和服从型,而且领导型人格直到他三十岁左右时才突然出现。这不符合心理学常规,因此他必然患有某种难以察觉的人格分裂。

但是哪怕曹将军分裂出三十个人格,在医院疗养期间一言不发地人间蒸发,也照样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医院院长面对从四面八方向他猛戳过来的话筒和镜头,感受着口袋里振动不停的手机消息提醒,已经快要哭出声了。

“本院医生会诊后建议曹将军住院疗养……当天完成了病房和护工的配备,正如海军新闻发布会上所言……良性脑瘤,只要治疗得当……本院真的不知道……是的是的,本院一定尽力配合调查,请女王陛下放心……”


与此同时,曹影本人正在夜色下略有吃力地攀一座小山丘。他想起自己四十年前持着完整的息笛独自回到这个世界,也是沿着同一条路不管不顾地冲向皇宫。那时他只想确认他的陛下会不会只是用息笛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隐身玩笑,并且在心里发誓如果当真如此,他一定要用陛下送他的剑把辞呈钉在御书房的办公桌上。

曹影一路专注地构思辞呈的措辞,强迫自己不去考虑其他任何可能,仿佛只要不去想,这些事就不存在。直到他迎面撞上李世真和一位面色不善的政府官员——此时新记忆终于找到一个缺口,浩浩荡荡地灌满了他的脑子。

他毕业后进入海军服役,步步高升,已经授衔中校;如今没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议论他的晋升全靠和皇帝的私交,他也不用假装和上司不熟,每天摆着一张扑克脸。话又说回来,除了他的陛下,应该也没有哪个上司愿意配合下属玩这个;他的父母复婚了,还生下双胞胎;李世珍登基已经五年,是大韩帝国倍受爱戴的女王陛下。在她的影响下,报考医学专业的人数连年攀升。

前太子李衮的身亡是一场悲惨的事故,皇室和政府对逆贼的行为表示强烈谴责。八岁的李衮的照片及生平在历史教科书上占据了一个火柴盒大小的角落。

这就是他的陛下以一生为代价来校正的世界。


在久违的笛声中,曹影跨入时空之门,回头望了这个世界最后一眼。时间的逆转,世界的变迁唯独在这片竹林里留不下痕迹。淡淡的月色和星光下,竹子仍然像海浪一样轻轻地随风摇曳,身边仿佛还有一位不存在的君主在兴致勃勃地观察他目瞪口呆的表情。

他低头看向手里握紧的佩剑。如果想锁上一扇门,那就不要把钥匙挂在外面。对于息笛和时空之门来说也是如此。他不会再回来了。


曹影沿着那条永无止境的道路往前走时,终于可以放任自己去回忆叛乱之夜的细节。说来奇怪,四十年来他强迫自己封存这段往事不敢过多回忆,可直到现在也没能成功忘掉它。他清楚地记得那颗射向陛下的子弹;记得自己扑过去把对方拽倒在地;记得子弹仿佛以慢动作撞上墙壁然后反弹,在任何人反应过来以前击中了太子——

然后他一个踉跄直接跪在地砖上,身下熟悉的躯体触感突然消失了,他低头时只来得及看见一片光尘消失在空气中。

他的陛下用仅剩的左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腕。

“阿影,我……”

那之后陛下说了什么,曹影就完全不知道了。因为声带已经消失,他听不见声音。而眼前一片模糊,他也看不清口型——说真的,记不全皇帝的遗诏倒真是斩首的重罪。但是再也没有人会和他开这个血淋淋的不知分寸的玩笑了。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想找机会向陛下问清楚,那句没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如果是他还有另一支备用笛子,那他可真该说得再快一些。

他没有带水,没有带食物,没有带抑制肿瘤的药品——现在是他离这个机会最近的时候了。

曹影慢慢在沙地上坐下来,看向时空之门内千变万化的天空,模模糊糊地想到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比如他的陛下在更年轻的时候,很喜欢在他面前嘲笑文科生的浪漫和不切实际。而他出于尊重君主的职业道德,从来没告诉过他的陛下,在他看来,文科生的浪漫偶尔还会受到一些现实主义流派的约束,而理科生的浪漫只要逻辑自洽,就会毫无边界可言,因此显然加不靠谱。

还好他忍住了没说,否则待会儿见到陛下,一定会被他笑话:“阿影,你怎么变得和我一样了?”

天空的角度慢慢倾斜过来,像一块幕布缓缓落下。在最后的时刻,他孤身一身,还是免不了感到慌张。

曹影用尽最后的力气,在脑子里读他的推理:物质不会凭空消失,因此他的陛下一定还以某种形式存在;他不在时空之门外的世界里,那就必然在门里面;“某种形式”分为活人可以观察和活人不能观测,因此只要他活着进入时空之门,又成功地在门内死掉,就一定能再见到……

他突然发现,自己在脑子里默读时,一直用的是陛下的声音。

他欣慰地想(用的仍然是陛下的声音),他已经忙完这一生,终于可以继续追随他的陛下,直到时空的尽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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